独自长大的孩子——成才

关于《士兵突击》的意义,已经有人讨论了很多很多。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士兵突击》,在我眼里,《士兵突击》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是两个——不是一个——孩子的成长故事。
虽然都是成长,许三多和成才的道路是极不相同的,他们有时同行,有时分歧,最后又殊途同归。相对于许三多这一路得到的关注、扶持,成才却那么孤单,他是一个独自长大的孩子。

一、 起点
成才是村长的独子。这个人生的起点对成才影响巨大。
不了解农村的人不容易明白村长在一个村子,尤其是一个像下榕树这样闭塞的小山村里的地位。村里的大小事务都离不开村长,比如说:他要抓基础建设,组织大家修路、修水利;他要抓财政,了解并审批村里的各项收支;他要抓宣传,刷标语、贴告示,对上级作汇报,对村民作传达;要抓治安,别说什么治安案件了,就连两村民吵架也常常要他调解;他甚至还要涉足房地产,审批宅基地,乃至办开发区……虽然有其他村委,可起主要作用的还是村长。可以说,村长工作是政府职能在农村的具体体现。
村长在村里的地位如此重要,当然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要想当上并且当稳一个村长,有以下几个条件:首先,他得在村里有一定势力,要么是家族在村里占主导地位,要么就要会笼络人,在村里有一批支持者。其次,市场经济的大潮下,他在生产经营方面也要有一手,至少不能比别人落后。最后,也最重要的,是既要有能力,又要有魄力。他既要向上级作严肃的工作汇报,又要陪下乡的领导抽烟喝酒说笑话;想摆平村里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时,他既能和颜悦色如春风化雨,又能拉得下脸来咆哮如雷霆万钧。
总之,村长就得是村里的人精。成才的爹就是这么个人物。
成村长一出场,就能让人看出他已稳踞村长宝座多年。你看他那官架子官腔,派头多足啊:
披着一件制服(且不管那是不是制服,是什么制服,反正档次是远远高于许百顺那皱巴巴的外套),大摇大摆走路,一看就是干部,哪怕是共和国最小干部。
陪着史今在许三多家吃饭兼家访,史今也不过是坐着长凳哪,成村长坐的居然是——太、师、椅!史今真是敬老,成村长也真是当仁不让。
他吼许三多的那三句:“砍树,是要坐牢的!啊!?”“不去,也是要坐牢的!啊!?”“哭,也是要坐牢的!啊!!!”那三个“啊”,少说也有二十年功力,气发丹田,响遏行云,气壮山河,绕梁三日而不绝……就像佛门狮子吼,一下就震散了许三多的魂魄,吓得许三多呀,仓皇逃跑都逃错了方向;笑得我呀,我、我、我靠——我笑倒了,得找个东西靠。
成村长多高瞻远瞩啊:他想让成才当几年兵,回来接他的班,儿子的前程和自己的接班人全想到了。可没想到热血青年成才后来爱上了火热军营,发誓再也不回下榕树了。
成村长多精明啊:他干嘛搅和史今和许三多的谈话?为了确保他儿子参军的名额。可他这企图也太明显了,明显得让史今反感。所以我们只好在心里说:他实在是“傻精傻精”的。
有这样的爹,自然就有了我们所看到的成才。
作为一个独子,成才自私,不太顾及他人,心里把自己看得最重。这是我们熟悉的独生子女的普遍毛病,就不必多说了。
成才的特殊在于他是村长的儿子。他能成为村童的首领,指挥其他孩子对许三多喊打喊杀,一半是靠他的聪明,一半是靠他的身份。被他欺负的孩子,被他捣蛋的乡亲,谁都不能真正把他怎么样,他被全村人忍让着,纵容着。这足以使他充分体会到优越感,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了最初的自信。
更重要的一点,不是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师吗?作为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成才从小从父亲身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他看到村民低声下气地、甚至提着礼物来求父亲办事,也看到父亲在上级领导面前放下身段,陪着笑脸;他听过父亲和乡亲开的俚俗的玩笑,也听过父亲一本正经地打官腔,咬文嚼字地作报告。你说他不学会势利、滑头、好表现,又能学会什么呢?
成才对着史今演讲那一段,是《士兵突击》的经典笑料。很多人说从这里可以看出成才“假”,也就是虚伪,我开始也觉得成才假,可仔细一想,这正是成才的“真”。
听这段演讲,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联想到自己的入团申请书、入党申请书以及写过的一系列总结报告。就算我写个人总结、年终报告时已经是个社会人了,可我写入党申请时和成才一般大,写入团申请时比成才还小呢,难道那时的我也“假”?
不假,而是当时的我真心以为,就得这么写。
就像以前的秀才家常说白话,写文章一定用文言文;就像官员在酒席上尽可以说黄段子,开会作报告一定是官样文章;我当时(其实是一直)认为,入团、入党、上报领导之类严肃的场合当然要用严肃的、体面的文字。
成才同志也是这样想的呀,所以他声情并茂地朗诵着:“从小我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
有人说他太爱表现,表现得“过火”了。不“过”不“过”,如果真了解孩子,了解农民就知道他一点也不“过”。
十八九岁正是最有激情的年纪,孩子们正满心期待着一个能让他们表现激情的舞台。女孩子就盼着出演爱情剧(最好还是催人泪下的悲剧!)女主角,男孩子呢,大概是想扮演英雄吧?(其实我不太清楚,因为我不是男的呀。)
总之,成才认为,他的舞台出现了。参军的意义多么重大,解放军士官的家访多么重要,当然要好好表现。就算不表现给史今看,也得表现给周围的乡亲们看哪。最重要的,对成才——成村长的儿子来说,士官是“官”。
请理解农民对“官”的敬畏,越淳朴的农民对“官”就越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他们为什么纷纷为成才喝彩、鼓掌(虽说是成才他爹带头鼓的)?因为,他们认为,“官”就要和“民”不一样,和“官”说话也要和家常话不一样,成才这时候必须充分体现这种“不一样”,才能证明他的确是个人精。
成才也知道这一点。再说,成才从小就听着父亲和官说话,说官话,这种时候,如果他实实在在地大白话:“解放军有光荣的传统,参军很光荣,所以我想参军。”别说乡亲们要在心里喝倒彩,就连成才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了。
于是,我们有幸看到了成才同志光耀千秋的表演,他真心实意地、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普通话!)朗诵着:“从小我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
(天哪,我靠我靠我又靠——我又笑得东歪西倒要找东西靠了。)
还有一点要注意:成才虽然是村长的儿子,但终究还是一个农村少年。
村长可不是地主,他也照样参加劳动。成才身上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也有农家子弟的本色:质朴,吃苦耐劳。他也和许三多一样,离开家乡前估计只跟着家长去过几次县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再精灵乖巧也不过是一个小山村的少年。
总之,成才的人生起点比许三多要高一截,所以他比许三多有优越感,有自信心。直到进入部队,他这种优越感和自信还在许三多面前保持了很久很久。
说到许三多,他对成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俩的友谊是贯穿全剧的一个重要内容。有的人觉得这种从小到大的厮混不能算真正的友谊,尤其是成才还一直欺负许三多,这么不平等的关系怎么就能发展成一段不离不弃的友谊呢?
对许三多来说,成才可能是他童年的恶梦。只要一起玩,他必然受欺负,可不一起玩呢?就这么大个村子,就这么几个同龄的男孩,不和他们玩又和谁玩?于是他受一次欺负,就回家生一会儿闷气,可能还躲上一阵子,然后又忍不住凑上去了。毕竟是孩子嘛,谁见过不爱凑堆的孩子呀?
何况成才也不愿没有了许三多。玩打仗不能没有老实的敌人,卖弄聪明也不能没有傻瓜的陪衬;没有许三多的弱,哪显出他成才的强?
于是许三多泥一身水一身地和成才滚大了,相处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许三多习惯了被成才一伙撵得上树,撵着逃跑,习惯了被抓住就两手抱头,逆来顺受;成才也习惯了对许三多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想想我们自己吧,谁没有几个童年的小伙伴?从小认识,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熟得烂熟:你看过我肚皮上的黑痣,我也见过你屁股上的青斑;你取笑我在幼儿园闹的笑话,我讥笑你小学时干的臭事;你点破我的单相思,我揭发你传过小纸条……当然,也吵过,打过,不理不睬过。可长大后,再怎么志不同,道不合,见了面还是觉得亲——因为那些小伙伴就是我们童年的一部分。
参军前的成才和许三多就是这么一种关系。也许不算真正的朋友,可他们是童年的伙伴。
成才和许三多的真正友谊起始于那辆离开故乡的军列。对于这段友谊的起点,小说和电视的描写略有不同,各有侧重,各有千秋。
电视里,成才在军列上一露面就从背后往许三多头上用力一拍,把许三多的帽子都打掉了。可许三多回头一看就露出了笑脸:“成……成才哥?”成才这时候还不忘张牙舞爪地吓唬许三多呢:“三呆子,吓死你了吧?”然后在成才提醒下,许三多捡起了帽子戴好,两人都笑模笑样地,攀着肩,把头探出车窗去向父亲告别。
成才刚把脑袋起伸出窗外时,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可一看到父亲强忍着的泪和强挤出的笑,他愣了一下,嘴角开始往下撇了。可想了想,他又开始强笑。当火车开动,看着渐离渐远的父亲,成才的嘴角是瘪了又瘪。看着他一低头,用帽檐遮住自己的眼,我还以为他就要哭出来了,可他到底还是强撑着,举起左手给父亲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这一段,演员演得真好,把一个初次离家的少年演得活灵活现。作父母的肯定都对孩子说,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呀,家里别惦记呀,说不定有的家长还要交代,参军是喜事呀,别哭哭啼啼呀之类,可对这帮孩子来说,前方的道路虽然光荣但还太渺茫,眼前的离别才是实实在在地难过。
就在这时,那两个流氓窜过来,一巴掌把许百顺打倒在地,连村长也差点被撞倒了,然后四个人扭打在一起。成才脸上的震惊一过去,他就和许三多一起拼命探着身子,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爸!——”
说实话,我在这个剧里第一次关注成才,就从这一声开始。听到他从心底喊出的这一声,真让我这个作母亲的人心里抽痛:这也是个深爱着自己父亲的孩子啊!
列车在前进,站台上的追打还在继续,许三多在史今怀里发疯般地往外挣,成才也在激烈地为父亲呐喊助威:“爸!打他!打他!”最后在史今威严的口令“坐下”之后,成才才满脸激愤地狠狠坐下去。
打架的整个过程中,史今一直阻拦着发狂似的许三多;之后,许三多号啕大哭的时候,也是史今一直抱着他,无声地安慰他。史今安慰许三多,是因为许三多涕泪滂沱,需要他的支持,但不哭不闹的成才难道不为自己的父亲担心?
虽然打架时看起来是父亲占了上风,但毕竟年纪不轻了,有没有受伤?最后有没有打赢?成才对父亲的爱并不逊于许三多,他这一路难道不为父亲揪着心?至于对前途的迷茫,对故乡的不舍,初次离家的惶恐,所有的新兵都是一样的,唯有许三多比别人多了一个史今的温暖怀抱。
可以说,许三多是带着父亲的认可和史今的关怀体贴走进了军营,而成才是独自扛着所有的憧憬、惶恐以及对父亲的揪心踏上了从军之路。
所以成才把许三多当成了朋友。除了目睹两人的父亲共同打的那一架让两人同仇敌忾之外,对成才来说,许三多代表着自己与过去、与故乡的最紧密的联系,是他在最初的惶恐不安中能抓住的一点安慰。
而小说对于两人友谊的萌芽,则是这样写的:
许三多上了军列后,“背后忽然被人捅了一下,就力度来看很不友善。许三多回头,成才绷了脸站着,是和他一样的装束。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一脑袋扎进了空出的位置把脑袋伸出去找爸,而成才冷静而不屑地站在一群情绪激动的新兵中间,别人如被夺去奶嘴的婴孩,唯他鹤立鸡群,如他在车窗下高瞻远瞩的老爸。”
然后这群新兵因为离家而哭泣,“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人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知交。”
最后,“许三多正枕在成才的身上,也不知做的什么美梦,笑得了无心事。”
成才打许三多的小抄,肯定是和许三多同班,虽然他比许三多大点,但也大不了几个月。参军是有年龄限制的,他们入伍也不过就十八九岁。不管成才再怎么人精,可初尝离家的滋味,他到底还是撑不下去了。看到两人抱头痛哭那一段,真让人从心里笑出来:到底还是孩子呢,这么孩子气。
那两个哭累了的孩子相依相枕着睡去的情景真的很温馨,可往深处想一想,我实在有点笑不出来。
对一个农村孩子,尤其是像下榕树这种村子的孩子来说,他们能选择的出路是极有限的,无非是上大学、参军、外出务工和在家种地这么寥寥几条。体面的“走出去”,几乎是所有农村家长和孩子的梦想。
从“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出,史今其实没有要成才。平心而论,从学历,从性格,从反应能力,参军前的成才和许三多谁更优秀?但仅仅出于感情上的偏向,史今淘汰了成才,选择了许三多。
史今的博爱,对许三多是福音,可对成才,是一种残酷。
幸好成才是村长的儿子——他爸爸“有人”。想想“有人”的背后是什么?是请托,送礼,走后门。
成才走进军营这第一步对他今后的道路有怎样的影响?
成才后来对史今始终不太亲近,原因就在这里。更重要的是,这可以从一方面解释,成才后来为什么那么重视“处人”又为什么“处”得那么势利狭隘。连他参军这个机会都是他爸爸送的礼物、陪的笑脸换来的,就难怪他后来说“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对比一下小说和电视,我认为电视更重点地展现了许三多的刚烈和他渴望得到父亲认同的心理,效果比小说更直接、更强烈,但描写两个孩子的友谊以及成才的心路历程却没有小说那么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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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回复第七弦[2008-05-09 06:24 PM | del]
饿的神哪!你的文采真好,写长篇小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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